时隔三年，柯凡回到了NBA总决赛的解说席上。

不必去回想过去三年他经历了什么，一切仿佛就在昨天。

在奥克兰甲骨文球馆干完了总决赛第三场的解说，大鹏回酒店歇了。我要留在球馆的媒体工作室写推送，柯凡一看我写，就说他也写，就坐我边上一块儿写。那我写的多快，我介绍过我的手速，这是17年报纸工作一线干出来的速度。一般我们这个行业，连构思带写，每小时1000字就不错了。我是每小时2500字。我跟柯凡说：“我就是我们这行的詹姆斯啊。”等我写完了，他还早着呢。我拿了一听健怡可乐，一边喝一边等他。等他干的差不多了，一看时间，湾区时间，深夜11点半，距离比赛结束已经两个半小时了。

我们穿过球馆，寻找出去的路。甲骨文球馆里，已经人去楼空。刚才厮杀的场地上，只剩下一家电视台的两个人，还在做现场报道。我看着空旷的看台，想起上一次在这座球馆里留到这么晚，就是在2016年的抢七决战之后。直到满场的勇士球迷皆已散去，在客场捧杯的骑士队仍在场地上欢呼。柯凡记得清楚，他说：对对对，我出来的时候，也还是有那么几个穿着勇士球衣的球迷没走，就坐在看台上，看着骑士队庆祝。

柯凡的记性真好。两天前，我们刚到旧金山，我从多伦多来，他们从北京来。租了车，开过湾区大桥时，他突然说：“我都记着三年前在这儿，咱们都说了什么。就在这个拐角，我问您，泰伦·卢为什么能代替布拉特，布拉特到底哪儿不行？您就给我讲了好多布拉特为什么不行。

此时此刻，站在甲骨文球馆里，我已经实在不记得，我说过布拉特到底哪儿不行。我只是想问柯凡：三年之后，你的第一场总决赛，活儿干完了，感觉干的还行吗？

柯凡说：还行。

湾区的深夜，夜凉如水。这天夜里，在我酒店的房间，我们喝了一些啤酒。我们没有谈过去的事情，也没有谈比赛，我们谈了谈将来。腾讯与NBA的5年版权合同，在总决赛落幕之后，将只剩最后一年。不同网络平台之间版权的争夺，已经重新开始。我跟他讲了一些想法，未来应该怎么走。柯凡把啤酒放下，摇摇头，说：我觉得我还是得准备准备，看看要不要干点儿别的。

这就是柯凡。在他在NBA总决赛上复出的当晚，夜深人静，他说起的，和我认识他11年以来不断说起的一样，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说一说，竟然还是：我要不要干点儿别的。

柯凡是这么认知和表达我们干的体育解说这一行的。他说：干这一行，有俩问题。一是能接受你工作的平台少，能有转播版权的平台就这么几个，不是每个单位都需要你这个工种。再有就是想干这个的年轻人很多，有点儿条件的，培养培养，也就出来了，随时可以代替你。我们这个行业，就是可有可无。说白了，人家现在看比赛，人家不听解说行不行？完全行啊。人家自己能看懂，听你在这儿嘚吧什么？再说，现在科技发展这么快，将来看比赛，就戴一个5D眼镜，唰，一下身临其境，就跟在现场看一样。那人家就更不需要听你说了。所以比如我要是干一个编辑，那所有网站都有编辑，我到哪儿都能找工作。或者比如我学的会计，我是一个财务，那人家所有公司都需要财务。我再说严重点儿，我就是在学校里开一个小卖部，那都比干解说稳定。学生看比赛完全可以不听解说，可是他晚上饿了，就得上小卖部买方便面来。

你听着，是不是有些不可思议？但我的确已经习惯了。11年以来，每次转播版权迁移，从最早的TOM到新浪，从新浪再到腾讯，以及3前发生过的那件事，每次他的工作可能会出现动荡的时候，我都听他不停的这么讲过。这是他身上原生家庭的印记，他父母对他的终极希望就是，你得有份儿稳定的工作。

柯凡竟然还是觉得自己不够稳定。哪怕他已经回到了这个位置，在这个行业里干到了今天这个份儿上。

这是1986年出生的柯凡，在我心里最大的独特之处。在我们这个行业里，我再没见过柯凡这样的人。无论是比他年长的前辈还是比他更年轻的小朋友。我说句实话，这是什么行业？虽然说，中国体育是小众，可这终归是抛头露面的行业，是露脸的活儿。这让你为人所知，建立你的名声。咱们再直白点儿，不，说俗点儿，你的名声是什么？就是名和利。体育行业的影响力和体量，比不了人家娱乐圈，可道理是一个道理。如今这是什么时代？这是每个人都想表达，都急于表达自我的时代。每个人都想火，都想站出来。文字记者们都在开视频节目，都在告诉世界我是谁。我不只是一支笔，你还要知道我长什么样。无论你有表达的欲望，还是你有成名的期待，我看见行业里的每个人都在努力往上走，或者努力往里挤。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，这是人性使然。

只有柯凡不。虽然他这么喜欢干这一行，你总能看到他像球迷一样，热衷于跟你讨论各种话题，他也这么会表达。可他却总是想着，哎呀，我要是干不下去了怎么办呢?我什么时候应该退一步，让自己的生活更踏实一点？

我不知道我讲述的这些，是褒义还是贬义，我只是在回望这些有趣的事情。我也不知道，这对于年轻人来说是好是坏，大多时候，我们都习惯和热衷看到年轻人的锋芒。可是柯凡，的确是我在这个行业里，十余年来，见到的最没有攻击性的人。他从未攻击过任何人，或者用任何攻击性的方式，为自己去争取和赢得什么。这就是他的天性。人畜无害，随遇而安。你和他真正相处，就是随便。这么行，那么也行；去吃饭，吃这个行，吃那个也行；和他商量一件事儿，让他来也行，不让他来也行；任何朋友跟他提，柯凡有个事儿你帮我个忙，他都会帮你干。如果托你不认识他，你一定很难想象，柯凡原来是这样一个人；如果你认识他，你喜欢他，也许也是因为这一点。

三年前，腾讯体育总决赛转播团队在克利夫兰酒店外的合影。三年之后，照片中的不少人已离开腾讯。

这就是我想说的。在我们这个行业——不，在任何一个稍具竞争性的行业里，以他这样的天性，能够被推动着，一路走到今天，实在是一个奇迹。

我对柯凡这么说：这是因为第一，有足够多的人愿意帮你。那些大哥大姐和前辈，你越不争，人家往往越帮你。第二，我得告诉你，你听了不要骄傲——当然了，你这种总觉得自己不行的人也不会骄傲。你有吃这碗饭的天赋啊，你天生就应该干这个，这是老天爷赏你饭吃。

开口饭，其实很难。看上去没有门槛，因为人人都能说话，这是每个人天生的技能。可看起来越平凡的事情，你想靠它吃饭就越难。每个人都能说话，为什么你能靠说话吃饭？每个人都会说话，为什么别人要听你说话？都是同样坐在演播室的桌子后面说话，说的内容可能也差不多，为什么有的人说的就比别人入耳？为什么有的人非常努力地说，你在听他说的时候，都能感到他在使劲，可他的话就是没有打动你？

这就是语言的节奏，这就是你表达里的小小习惯。这就是你，柯凡的天赋。坐在那儿，不急不徐，不紧也不松，声音不高亢也不懈怠，娓娓道来，里面有一点点市井的幽默，带着一个北京普通孩子生长的标签，恰到好处。这件事儿，练不出来。就像莱昂纳德的大手，库里的准星，艾弗森的速度。这是老天爷给你的，你有就有，没有就没有。就是因为你有，你才能有今天；就是因为你有，才有这么多人会帮你，不能看着你不干。

就是因为你有，你也不应该再想，要不然去学校里开小卖部得了。

在奥克兰的深夜里，柯凡干了啤酒，回屋睡觉之前，我对他说：别想那么多没用的，你还是得说下去，你一定能说下去。